「烏犬排練間」第一百三十六期:大頭,我死了你會不會哭?
在我的記憶裡,我外婆煮給我的食物是愛,但是她跟家人講話的語氣,讓我感受到的是憤怒。也因為如此,我雖然聽不懂她到底在說什麼,但是我一聽到「台語」就覺得那是一種罵人的語言。那是一種感官上的連結。
在與歌仔戲跨界合作之前,我對傳統戲曲完全不了解。從小在外省家族長大的我,也沒有機會去看歌仔戲的演出。偶而騎機車看見廟前面搭起野台,也只是看個兩眼就匆匆離去。有一個很根本的原因,就是我不會台語。
準備進館前幾天,子玲一直跟我說:「我覺得我們兩人的文化底蘊(?)很蒼白。」我一直聽不太懂子玲到底要表達什麼,所以也沒特別想回應她。
然後在某天中午,只有我們兩人一起吃飯,她說最近因為在導《低.俗.畫本》,跟戲曲的演員深入的討論,會感受到語言裡的文化底蘊,所以才會有感而發。然後她突然問我:「我就算了,我爸媽都是客家人,我也會客語。那你呢?你媽媽明明是雲林人,也會講台語,為什麼你完全不會台語?」(雖然寫成文字看起來有點嗆,不過我們是理性討論)
若我說我完全不會台語,那也不盡然。基本聽跟說還是可以的,我台語的溝通程度跟英文差不多(this is a pen)。但除了基本生活用語,要我用台語跟人討論事情,那不可能。
我回想了很久,才告訴子玲:可能我在成長的過程中,因為某種原因,有下意識地排斥台語。
我的外公外婆家在雲林斗六,他們務農。小時後我不常回去,我跟外省的爺爺奶奶比較親。在我的記憶裡,只有過年跟暑假會回去個幾天。
我的外婆很疼我,在我的記憶裡,她從來沒有罵過我。每次回去,她都會非常溫柔的煮我喜歡的食物給我,好吃的不得了。在煮飯以外的時間,她因為身體不好,幾乎都是躺在床上、又或是躺在客廳的藤椅上休息。
但除了對我,外婆跟家裡任何人講話都很兇,尤其是對她的老公跟小孩。所以我媽媽非常怕我外婆,怕到我外婆過世後,她還會夢到我外婆在罵她,然後哭著醒來對天說:「媽,對不起!對不起!」
在我的記憶裡,我外婆煮給我的食物是愛,但是她跟家人講話的語氣,讓我感受到的是憤怒。也因為如此,我雖然聽不懂她到底在說什麼,但是我一聽到「台語」就覺得那是一種罵人的語言。那是一種感官上的連結。
我媽媽也常常在電話裡跟她的家人吵架,電話裡她總是越講越悲情、又或是越講越憤怒,最後大聲咆哮後掛電話。所以台語在我的記憶裡,也總是跟「吵架」連結在一起。
台語在記憶裡帶給我的感受是負面的,所以每次我媽想用台語跟我說話,我立刻就把耳朵關起來。
但談到我外婆,我還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有次只有我跟外婆兩人在客廳。她很安靜、我也很安靜。然後在一片安靜之中,她突然問我:「大頭,我死了你會不會哭?」(我小時候的小名是大頭)。我聽到後,馬上用台語說:「當然會啊!但妳要好好照顧自己身體啦!」我講完,我外婆慈祥微笑地看著我。
現在再回想起來,忽然覺得訝異:那時的我是怎麼聽得懂?又怎麼有辦法用台語回應她?
也許,正是因為她很安靜、我也很安靜,所以在她問我之前,我就隱隱約約感受到她的心情,然後她在問出口的那一瞬間,語言沒有隔閡我們兩個人。
在我大學時,養了一條黑狗。那條黑狗是在街道上出車禍後被同學看見,送醫院治療以後一直偷偷養在我的宿舍,等牠完全康復後,我真的沒有能力再繼續養牠。後來,我媽媽幫我把那隻黑狗送回雲林老家,讓外公外婆來養。
據說,在我外婆過世前那幾年,那條黑狗每天就靜靜地待在我外婆身邊陪著她。
我把這些往事跟子玲說,子玲很意外,她說她從來沒有聽過我說起這些回憶。也很自然啊,我外婆都過世十幾年了,如果不是因為要製作一部講台語的戲,我也不會想起來。
會想起來,也是因為忘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