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犬排練間」第一百二十六期：誰叫你不聽話
七腳川人彼此打招呼的方式很特別，跟一般阿美族人不一樣。 他們的問候語不是：「你好嗎？」而是：「我們還活著嗎？」，族語裡，這句是問也是答，當你回應時，就像在確定「對，我們還在這裡 」。
你可以想像你跟某人起了很大的爭執，最後大家只能聽到他怎麼講你的版本，還完全變成了外界理解你的唯一版本，這會對你的生命會造成什麼影響嗎？
國家與國家間的戰役，最後只留下拳頭大的一方說法，最後連戰敗一方的自己人都相信了，失去話語權的一方後續又會如何？
七月初，我和少君跟著金山高中來到花蓮吉安鄉參與一次內部的阿美族部落文化營。1出發之前，我跟少君吵了一架 ！（這個吵架和第一段沒有關係。 😆）在安排好住宿之後，我倆終於可以相安無事，準備好來體驗這一次緊湊豐富的見聞了。
這一趟旅程給我的收穫很多，包含讓我鐵腿的樂舞訓練、戶外走讀以及滿滿對我來說可算得上是「研究所等級」的講座。不誇張，我每天都在忍住眼淚，在心裡吶喊：「天哪！能跟到這一趟也太幸福了！」其中，有一個主題是圍繞在日本統治時期的「七腳川戰役」。這個戰役後，原本有自己完整軍隊、政治制度以及耕作狩獵秩序的七腳川社 ，整個家園被日本政府反覆焚燒五次，族人大量死亡離散。
日本留下的官方紀錄裡主打的版本是：因為族人幫日本人工作不滿薪水分配，魯莽衝動殺了日本警察，導致了「自取滅亡」。這版本不但疑點重重，對當初的族人還有後代，則是斷裂的記憶和身份認同的錯亂。
我們先來看日本人怎麼描述七腳川人：
講者 Sra 老師 (族名，音似斯辣 ) 放出這張圖片時，台下一位阿美族男孩忍不住說：「就是說你們不聽話的意思嘛！ 」當場老師愣了幾秒，忍不住哈哈大笑：「你常常被這樣罵吼？」隨即正色道：「 對，我們當時就是不聽話。」
因講者前面深入的內容，讓這突然的對話瞬間帶來了多重意義，「不聽話」可以是很有尊嚴與現實判斷的表現，也可能變成一個有深遠傷害的描述。一群七腳川後裔，在試著考察這段史實的時候，很多老人家都不願意多講：「誰教我們年輕人當時要跑去殺警察，才會被滅村！不要再談這個了。」這是殖民政府的定調，也是當時唯一的故事版本。
這種認知，讓三、四代族人都不敢承認：我們是七腳川人。當然，當時的文化祭儀、嚴謹的社會秩序與累積的智慧，甚至人與人情感相繫的方式，都隨著這種卑微感而遺失了！
在戰役發生之前，七腳川人曾有非常美的「羽冠」文化，那是保衛家人的榮耀象徵。
年輕人四處奔走，查出當時羽冠做法，還自己真的用古法做出來了。老人家看到時很震驚，甚至說出：「你們要重新戴上羽冠，要等我死了再說！」
讓重視老人家的年輕族人聽到，會有多心痛與心疼！
說回「七腳川戰役」發生百年後，新一代的青年有了當代的知識與工具，回頭探案。以口述歷史收集、文物考古鑑定、赴日本靖國神社、日本國家檔案室等等，傳達了其中一項重要的事實。
「七腳川戰役」會發生，絕對不是「殺警察所以被懲處」這麼簡單。
日本政府老早就覬覦七腳川社範圍裡的樟木。樟木可以做什麼呢？它可以練出樟腦油，在當時，樟腦油的用途之廣，相當於「石油」！可以做軍火、可以做類塑膠材質，還可以銷售國際大賺幾筆。想拿這邊的資源，又想更強效地統治台灣東部，最好的方式就是「留地不留人」，找理由滅了強大的七腳川社，再遷入大量日本人來洗人口，讓這個地方永遠失去記憶與痕跡。若從官方角度來說，這是一個「不聽話的殺警事件」，但從族人角度來看，這是對帝國計畫性侵略的重要戰役！
以族人為主體，挖出非官方的版本相當重要，它將決定性地改變族人對自身的看法，和活下去的方式。
現在，因為兩代青年間的合作，在更多反對聲中堅持尋找真相。族人們開始大聲說出：「我是七腳川人！」更多人加入行動，復振文化傳遞智慧、參與國際交流，並發展出更多層次的論述，去連結不同族群的人們。行動過程中不斷有神奇的事發生，實在一言難盡！
其中一個晚上，趁著晚餐烤肉的時候，我問其中一位年長講者 Ici mama：你們的循跡好像跟別人不同，通常去挖歷史戰役，我們感受最深的可能是創傷，接著是仇恨，但，我卻從你們身上感受到「愛」、「勇氣」和「創造力」。
Ici mama：「沒錯！從第四代要開始這件事的時候，就決定，我們的目標，絕不是『復仇』更不是『民族英雄主義』！我們不要困在這種想法裡。」
這幾日我親身感受到的一切，正是現在的七腳川人決心從這場祖先的戰役中，奮力吸取智慧的實踐。他們所做的一切，真是古老又前衛。甚至蘊藏著面對當代局勢，可以如何站穩腳步的啟示。
對了，七腳川人彼此打招呼的方式很特別，跟一般阿美族人不一樣。
他們的問候語不是：「你好嗎？」而是：「我們還活著嗎？」，族語裡，這句是問也是答，當你回應時，就像在確定「對，我們還在這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