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週一女兒確診A型流感,開始了一整週請假在家的日子。
原本白天趁著小孩上學去課輔班,還能抓著7個小時工作的我們,現在要重新安排行程。我教英文、國文,少君教數學。然後再一起陪她完成每天的功課評量,加上閱讀聊天吃飯玩遊戲等等。
與此同時,連日的下雨讓我們45年的老公寓開始到處漏水。不但少君得一邊煮飯一邊閃避水滴,臥室也像鐘乳石洞一樣滴滴答答,床鋪上擺了好幾個鐵鍋接水。我們只好把客廳佈置成臥室,吃飯也只能一起窩在床沿,就著茶几的吃了。總之,這是一個小孩會愛爆,大人只能假笑的狀況。
流感的症狀對小脉來說簡直不是問題,她每天興奮到倒下的那一刻。「可以跟爸爸媽媽一直在一起!好開心好開心!」看到她快樂的臉,即使工作堆積,我還是跑去圖書館借《山海經》,跟小脉一起研究鬼怪圖鑑。
少君則是在第六天忍不住跟我說:「太多了,太多王小脉了!我們工作要完蛋了! 」
第七天,小脉已不具傳染力,終於可以請公公幫忙帶個四小時,讓我跟少君可以到咖啡店去開個會,趕緊討論幾天後要上場的重要簡報。
時間不多,我們選了一家商辦區的咖啡店,衝上了二樓,挑了裡頭一個獨立的玻璃包廂,馬上在桌上擺出筆電和文件。終於,回到了工作的手感,忘掉《山海經》、忘掉數學評量和故事接龍,我們潛心進到企劃案建構的世界。
不知過了多久,包廂外的開放座位也坐滿了人,不少年輕人在準備考試、中年男子在滑手機或看股票。突然,一隻小拖鞋飛了起來,掉在客人腳邊。我透過包廂玻璃看出去,一個約莫五歲的小男孩,一面反覆踢飛他的小拖鞋,撿起,在地上翻滾爬行。
客人們開始坐立難安,不時看向男孩再看看周圍,露出「他的爸媽怎麼不管一管?」的神情,把眼光投向最像爸媽的我跟少君。當我們露出無辜的臉,他們即很有默契地決定繼續做自己的事。
我跟少君繼續觀察了男孩一會兒,由於玻璃包廂有一點隔音效果,聽不太見男孩的聲音。他的動作雖大,客人們的臉卻看來很冷很壓抑 ,幾乎不敢多看小孩第二眼。沒有人出聲說什麼。
我:「 哈!大家滿有包容力的呢! 」
少君:「搞不好是爺爺奶奶帶來的,沒體力管,需要休息ㄧ下。」
突然,一位身材高大,手臂滿滿刺青的外國大漢跑上了這層樓,急切地用英文問在座的客人:「 有誰認識這個小孩!?」大家紛紛用一種很微小的搖頭回應。
外國大漢遠遠地看近了我們的玻璃包廂,我不自覺地用上默劇風格表示我不知道。
下一秒我跳起來。
「等一下,小朋友是不是被丟在這裡的!?」
「我們快去幫忙!」
我跟少君衝出包廂,跑去找小男孩。
這時我們才清楚看到小男孩,他非常躁動,在一樓和二樓間光著腳瘋狂地來回跑,發出意義不明的叫聲。外國大漢看到我們行動了,馬上來跟我們討論。
「拖鞋被他踢到垃圾桶了。我一直抓不住他,怎麼辦?他的爸媽在哪裡?」
咖啡店大門面向交通繁忙的大馬路,小孩要是繼續這樣四處衝,可能早晚要跑到馬路上。
「我們講中文,來試試跟他溝通看看?」
於是我和少君從垃圾桶裡撿起小拖鞋,追在男孩後面,一邊輕聲試著跟他說話。男孩沒有回應,但是動作停了下來,讓我們靠近。
有一說是路邊貓狗會認出有在養動物的人,即使不認識,有需求時也會主動去親近。小孩也一樣。男孩在我們靠近的時候,就坐上椅子。我們蹲低下來跟孩子平視,幫他把鞋子穿起來。少君陪孩子,我轉身問櫃檯工讀生是否看到誰帶他進來的。果然櫃檯太忙,沒有人注意到小孩什麼時候出現的。
我於是再去和所有客人ㄧㄧ確認,是否真的沒人認識這個小孩。大家再次用謹慎的搖頭回應。
「報警吧!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我們跟外國大漢很快地得出結論。
在我報警的時候,少君擔心男孩肚子餓,帶著他走向櫃檯挑食物。我跟警局報完情況與地址,轉身看到少君已經結好帳,幫他倒好開水佈置好餐桌,桌上擺著的是提拉米蘇。
「你還給小朋友吃咖啡因跟糖!?」我話一說出口就覺得荒謬了,父母職業病,這時候吃一點又有什麼關係。
「他選的嘛。我發現他聽得懂我說的,指了這個提拉米蘇。只是有點奇怪,他都沒有講過話。」
等待警察的空檔,我坐下陪著男孩。少君去和櫃檯年輕的工讀生交談,請他們等會調出監視影片,幫警察找找帶他來到店裡的大人。
我以為他會馬上大口吃甜點,但他沒有,只是用叉子把蛋糕切下來泡進水杯裡攪拌,再把水杯拿給我。我假裝喝一口,跟他無聲地互動一下,他又開始專心地重複切蛋糕,放進水裡攪拌的遊戲。
啊,他可能是特殊兒童。幸好他沒吃下咖啡因跟糖!
我看向少君,少君點點頭,原來他也在想一樣的事。
男孩應該也五歲多了,怎麼一句話也不講呢?我看著他,真是有點擔心他是被丟到這裡的。
基於過去接觸不少弱勢兒童的經驗,我開始進行一些觀察:
想知道父母照顧狀況,看小孩的牙齒是蠻準的。如果長期疏忽,牙齒會亂會有很多蛀可。不過,這孩子牙齒很健康,甚至很白。
他的衣服?是乾淨的。指甲?有在修剪。我湊上去聞聞他的頭,還有一點洗髮精的味道。
「阿姨看看你的耳朵喔!」翻開耳後,嗯,有一點小髒髒。好啦,這個就太嚴格了。
外國大漢一直在遠處座位上看著我們,時不時交換放鬆的微笑。
「真好,他終於靜下來了!」外國大漢要離開前,走來桌邊。
「他跑上跑下丟拖鞋,可能是太慌張了,想引起一些注意。」
「謝謝你們,你們真是好人。」大漢和我們握手,真是厚實溫暖。
「才要謝謝你呢,因為你,大家才發現小孩一個人在這裡。」
我有點羞愧,整間店的人都在做自己的事,讓一個語言不通的外國人在獨自為孩子努力。我們應該更早來幫忙的。
大漢前腳一走,一位年輕男子背著大包小包跌撞進店裡,滿身大汗。他一眼就看到小男孩,衝過來跪在男孩身邊,一句話也沒說,拿出自備的小點心。孩子也沒看男子,就安心地吃了起來。
應該是爸爸無誤吧?終於來了!
「我們看到他一個人在這裡,也問不出什麼,就先報了警。」我先告知了情況。
「他有自閉症,不會說話的。我一個沒注意⋯他就跑掉了⋯ 」男子眼光始終沒有離開男孩,手腳都在發抖,看來已經嚇得魂不附體。
「你辛苦了⋯⋯」我想,早點離開對這個爸爸來說比較沒有壓力。「我們去門口看看警察來了沒。」
門口警車已經停好,一男一女的年輕員警在原地,看來不知所措。
「你好,我是報警的人,剛剛有個先生跑來了。」
「喔,有人來了嗎?」兩位警察不太確定要怎麼辦的樣子,一動也沒動。
「還是需要去確認是不是小孩的爸爸喔。交給你們了!」我決定催促一下。
我們走回二樓的途中,望了一下警察,兩個人又躊躇了一下,才踏進店裡。
我:「為什麼一個小孩需要幫忙,大家都這樣冷冷的慢一拍?」
少君:「可能高級商辦區,這裡的人都很怕小孩吧?」
我:「你知道我請警察去確認一下的時候,他們做了什麼嗎?」
少君搖搖頭。
我:「他們兩個都下意識地先去摸腰帶上的配槍。」
也太怕小孩了吧!?
少君:「啊妳都放鬆的去跟他們講情況了,裡面就一個五歲小孩,是在怕什麼?」
如果大家對小孩這麼不熟悉,帶著特殊需求兒童的爸爸,會不會更孤立無援呢?剛從24小時育兒世界離開一下的我們,想像著這位爸爸,一定是更加辛苦吧。
「我們沒什麼難的,趕快弄完簡報,回去找王小脉吧!」
「剩下一個小時,加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