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犬排練間」第七十四期:信任
一般來說,少年犯錯後,成人想的都是要「矯正」他們的「行為」。但用心與少年相處的工作者能感受到:長時間情感無法流動,被焦躁與憤怒充滿的生命,要如何順利地過下去呢?
在最近和新北市衛生局的合作裡,我一直在思考「信任」這個主題。
今年我們進到兩個地方法院與正在接受保護管束、假日生活輔導的少年們工作。這不是只有一次的活動,是更深入的連續帶狀工作坊。與少年們相處時,我很重視自己是否公正誠實的對待他們,花更多時間好奇提問,放下評斷傾聽。
這次課程,我們設計了論壇劇場、肢體、繪畫等多元的媒介,來探索情緒與自我認知。許多孩子上完第一堂,主動報名了第二、第三堂課。
這當中有一個事件,讓我印象非常深刻。
最後一堂課,我們和少年們談的主題是「PUA與煤氣燈效應」。課堂最後段落,是我們的特約演員去扮演一位陷入網戀的暈船女,看不清自己的身心狀態,需要和現場的少年們談談。(想更了解角色的設定,歡迎參考-「青春網戀模擬器」)
這一批參與者,清一色都是男生,前一刻還在說些很鋼鐵直男角度的看法,角色出場不久,男孩們各個變成了細心暖男。專注地與角色對談,照顧角色的情緒探詢事情的脈絡。
👦🏻「 妳好像對自己很沒自信,妳男朋友是在控制妳。妳以前也很不喜歡自己嗎? 」
👦🏻「 妳再想想,妳男朋友這樣是真的愛妳嗎? 」
👦🏻「多想想自己的感受,不要把別人的感受當作全部了! 」
衛生局夥伴、地院保護官們沈浸在一片暖意,認識他們的工作人員還偷偷掉了淚。
突然,一位叫做小兵(化名)的男孩以厚重的聲音,對場上演員大吼道:「妳是有多爛!?沒被操過啊!去罰站!去跑步!」
聽到這句話,現場所有人都愣住了。在演員回話之前,我很快地在腦中思索了幾個可能,然後下了指令。
「演員請定格,接下我跟大家的討論,角色聽不到。」演員立刻專業地維持住角色情緒,以曉婷(角色名字)的姿態停格。
我走到停格的演員身邊,看一輪台下其他男孩們的臉,果然看來非常局促不安。
我問剛剛吼叫的男孩:「小兵,剛剛的那句話,你確實希望曉婷聽到嗎?」小兵很堅定地點點頭。
我:「 那麼,你對角色說這句話的時候,有生氣的感覺嗎?」
小兵:「 我沒有生氣,我只是想知道她會怎麼反應。」
我另外對團體也做了一些提問,簡短的核對了其他人的感受。
「我把遊戲暫停,並且問你們問題,是因為直覺這會是一個我們學習的重要時刻,我想把它放大出來,而不是讓它溜過去而已。現在我會讓小兵再對曉婷說一次。小兵,你準備好再說一次了嗎?」
小兵吸了口氣,很堅定地點頭。
「請開始!」
小兵再次清晰地說:「妳很爛!?你只是欠操!去罰站!去跑步!事情就會解決了!」
「你憑什麼這樣罵我! 憑什麼⋯⋯ !」
演員很專業,她讓曉婷掉下了憤怒和委屈的眼淚,和小兵一來一往地對話。現場的張力是如此的真實,其他男孩的背部和肩膀都緊繃到了極點。
演員在投入情緒的同時,保持著清晰的表演路徑,依照我們的事先設計,對觀眾們拋出:「 所以,我是一個這麼爛的人嗎?我是一個不值得活著的生命嗎? 」
小兵突然回答:「 不是,我想說的是,妳就是去跑步去罰站!一直跑一直罰站一直跑一直罰站!然後,我去幫妳打那個欺負你的男生。」
到這邊,我終於明白了小兵的意思。「欠操!去罰站去跑步!」那是小兵學來的語言,或是從他口中的球隊教練,或是家中大人。很可能,當他有需求有情緒時,這就是他一直以來被對待的方式。即使出於善意和關心,當他想給別人支持或建議時,這些變成他僅有的表達。
不難想像,他也是這樣對待自己的。
在活動結束後,演員卸下裝扮再進入教室,大家不吝給予掌聲。我們給少年一段時間靜下來、梳理情緒,並且寫下給角色的話。許多人給了角色祝福,不少人寫下的話語看來就是給自己的。
少年離開教室後,一位整場都在的地方法院心測員說:「剛剛那位小兵吼演員的時候,我哭了。」
她一定知道什麼,是我也非常想知道的,我靜靜地聽她繼續說。
「你們第一堂課,介紹了一個可以在無助的時候談心的專線對吧。那個時候,我就聽到小兵喃喃自語地說:我好需要打這通電話,我不希望人生再這麼痛苦了!」
她說最後這句話的同時,我們都紅了眼眶。
一般來說,少年犯錯後,成人想的都是要「矯正」他們的「行為」。但用心與少年相處的工作者能感受到:長時間情感無法流動,被焦躁與憤怒充滿的生命,要如何順利地過下去呢?
其實,每一個孩子都渴望平靜放鬆,渴望清楚地感受自己的心,這是他們常對我說的。
我們以戲劇、繪畫、肢體等等,舒展皺在一塊兒的腦袋與心,才會有空間去和少年討論要如何為自己珍貴的生命,去找到不留下陰影的路徑。
感謝您